韦东奕的牙

北京大学数学科学院助理教授韦东奕，因为几颗丢失的牙齿，卷起舆论沸腾。

高考前夕的 6 月 6 日，被民间称为 " 韦神 " 的韦东奕罕见地开设了社交媒体账号，在第一条视频里，他笔直站立，目光斜视，表情木讷地说了三句话：" 大家好，我叫韦东奕，这是我的账号。"

视频发出，短短几天内，关注人数火箭式蹿升至近 2000 万。

很难说两千万人都希望通过关注韦东奕来提高数学能力，他不是科普型人才，他讲的内容并不能为大多数普通人带去知识增益。大部分人关注他，是因为他特立独行的模样：成名三年，依然一身粗衣，被人撞见时总是独来独往，时常背着一瓶白开水，坐在食堂啃一个馒头，看上去营养不良，物欲为零。这是一个苦行僧式的数学天才。

也有人说，高考前夕这个节点关注 " 韦神 "，是为了沾沾学霸的喜气，当作考试许愿池。

但这次令他广受关注的，是那掉了快一半的门牙。

人们似乎都很关心他的健康状况。6 月 9 日，北京大学数学科学学院有关负责人公开回应，感谢公众对韦东奕的关心，并表示学校在尊重韦东奕本人的意愿和生活习惯的基础上，在工作、生活、医疗等方面都给予了充分关心，有相应的安排保障。

但关心也未见纯粹，因为这当中还能看到一种自认为聪明的调侃：" 学海无‘牙’。" 这实在是一个不太礼貌，也并不机灵的抖机灵。围观韦东奕的原因很多，而隐匿在社会情绪中的，是对一个数学 " 大神 " 其貌不扬、不修边幅的想象的确认。

如果你的互联网龄不太低，也许会记得 " 大神 " 一词最初活跃的地方——在网络论坛上、贴吧中，在各种各样披着马甲的社群里。青年亚文化最为依赖互联网生长的那些年，" 大神 " 指代那些不露声色却出手惊人的技术佼佼者，比如在绘画、算数、写作等方面大展身手的人。所谓 " 高手在民间 "。

" 民间 " 是其中要义。大神们擅长的领域各不相同，但他们大多在个人名誉与形象上十分低调。人们喜欢那种淡泊的故事。貌似不在意，但一朝成为公众人物，又立马与 " 群众 " 脱离开去了，就成为一个高高在上的 " 精英 "。

没错，与 " 大神 " 对应的，不是平民，其实是精英。

即便是那些身无所长的，但只要深入群众，够接地气，并且拥有常人不可企及的某些特质，哪怕是丑角式的特质，也可以被称之为 " 大神 "。

比如 " 三和大神 "，即活跃在深圳三和人才市场的一群零工就业者。他们大多没有正式工作，饿了就去打零工，每天赚的钱够解决当天食宿，如果还有剩余，就继续在网吧或路边躺平两天，是真正意义上的 " 活在当下 "。

虽然大多数人不会真正去体验三和大神们的生活，但这些人往往在网络上对 " 大神 " 们大加赞许，佩服他们的洒脱、自由和无忧无虑，不像自己，有工作，有家庭，还有房贷，一身负累。

韦东奕与三和大神不同的是，人们将他视作真正的天才。

天才是普通人不可复制且可望不可即的，也是对普通人构不成威胁的。天才们不参与世俗意义上的 " 内卷 " 机制，也不与大多数人争抢资源，只要他的水平强大到能将多数人甩在身后一定距离之外，就可以远离喧嚣。

在那些对精英看不顺眼的青年网民眼里，" 大神 "" 大牛 " 甚至应该是对 " 屌丝 " 群体有所代表的。他们的技能，不论是出于天赋还是后天苦练，都应当完全归属于个人原因，而不能由优越的家庭条件或社会资源堆积起来。

尽管韦东奕的家庭背景有利于他的数学素养，但这并不是大家所关心的，重要的是，他一直并且依然过着苦行僧式的生活，低调、朴实，不食人间烟火，总之，不是多数人羡慕的状态。

在目前流露出来为数不多的媒体采访，包括南风窗于 2022 年对韦东奕的一次采访里，他惜字如金的表达里，多次提到自己 " 不会说别的 "，这里的 " 不会 "，未必是一种拒绝表达，也并非一种迟钝和匮乏，而更像是他的性格。对于这个世界，他没有那么多想要回应，想要自证和表达的东西。

" 很多事情，我也处理得不好。" 他说。温和和自谦也在这个青年身上体现，只不过，大家看不到。

对于天才，人们会本能地审视。

而韦东奕恰恰不爱露面，也不爱宣传自己。哪怕在社交媒体上发布的第一条视频，他也是一如既往地木讷、内敛，沉默。

但他不断在 " 被迫 " 与外界交流。

从几年前在网络走红开始，近年来，人们在北大校园里看见他，他的穿搭风格一如既往，在那些被当做明星偶遇的镜头下，韦东奕被一次次验证：他仍然是一个生活寡淡朴素，只愿意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 " 怪人 "。他足够单纯，也足够 " 安全 "。

人们并没有想要走进他自己享受其中的数学的桃花源，而是执着于验证他在数学之外是否还有别的桃花源，或是否真的如同江湖传闻那样，离开数学后的韦神，在生活里只吃馒头、不善言辞，不修边幅、其貌不扬？

即便他本人无意打造对外的形象，即便他也许并不很在乎这些眼光，但被迫营造出来的形象，已经进一步符合了大众对 " 天才 " 的一种想象。

不少历史上有名的天才都符合邋遢、怪异的刻板印象，比如爱因斯坦潦草的发型。但这样的 " 不体面 "，并不是因为个人生活能力匮乏，而常常被理解为不受规则束缚的自由。就像俄国文化里的 " 圣愚 "，一种僧侣型的天才，为了苦修弃绝尘世，四处流浪，浑身污垢，甚至半疯半裸，有点像中国的济公。

与世俗离得越远，真理就离他们越近，背后是天真、不羁，这与今天对天才或头脑超群者的刻板印象是相反的。后者，指在既定轨道上嵌入过深，以至于难以与外部社会接壤的偏狭。

比如对 " 程序员 " 这一群体的种种刻板印象与调侃，高度近视的眼镜、黑眼圈、不会恋爱的社交缺陷等等，都是对他们长期沉浸在某一领域，以至于缺乏生活演练的猎奇想象和粗暴概括。

对天才的刻板想象，填补着人们内心欲望与现实的巨大落差。他们在一个单一领域钻研至深，似乎就该得是个世俗生活上的残疾人，是《神探夏洛克》里情感冷漠、人际交往上与常人格格不入的夏洛克，是《生活大爆炸》里不谙人情世故的谢尔顿。如果内外兼修，反而没有戏剧中那么可爱。

要知道，班级里那些品学兼优的好学生，往往是不受同学喜欢的。

天才如果对生活游刃有余，或者仅仅是一个容貌漂亮的人，也会打破人们内心这种平衡。

这是一个反方向的 " 伤仲永 " 故事，不是天赋最终被损耗和埋没，而是一个人到最后只剩下天赋。天赋让他闪闪发光，但为了将天赋和才能培育到极致，他也付出了生活上的其他代价。对围观者来说，这依然是一种普遍的心理代偿。

回到韦东奕。他足够怪异，却没有怪异到自毁前程，他仍然可以参与正常的社会生活，只是看起来没那么 " 精致 "。在北大这样一所汇聚精英的学府里，他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精英。

前文说了，" 大神 " 的反面，其实是精英。在 " 大神 " 的光环包围下，人们忽视了对韦东奕极似精英培养的成才之路的观测，只盯着并不能说明任何问题的 " 潦草现状 "，这样除了能获得一种心理平衡，还能让心理放松下来，不去盯着一个数学天才背后的 " 资源 "，" 路径 " 和 " 秘辛 " ——他都这样了，哪可能有什么秘辛？

嗟叹与赞叹是同时发出的。在这些人眼里，伤仲永和 " 伤韦神 "，都属于 " 天才 " 的悲剧。

普通人大概率不是天才。因此，普通人小概率会遇上 " 悲剧 "。

" 知识就是力量。"

这是很多人从小就被灌输进耳朵里的一句话。人生中至少有十好几年时间，我们对它深信不疑。知识带来老师的青睐、家长的偏爱、同辈的喜爱，知识让人获得学历，而学历，是进入美好社会的 " 敲门砖 "。

一向如此，社会有自己的一套奖惩体系。

但这些年来，人们对这套体系持以更多怀疑态度。门与窗的数量骤减，而且常常隐于迷雾，摸不着边。

不论是前些年的 " 小镇做题家 " 还是 " 孔乙己的长衫 "，都暗示着这种单轨期待的落空。单轨教育的平稳，与长远生活质量的保障，个人能力的提升，没有必然关系。

可无论社会如何变动，知识精英仍然被认为应该保持清贫。衣衫褴褛一定比穿金戴银更好，穷书生无论如何一定比花蝴蝶更体面。宁窘困，不要浮夸，饿死事小，失节事大。

我们能在近年的喧嚣中找到不少例证。染粉色头发的女孩被质疑研究生学历真假；退役运动员吴柳芳直播跳舞被抵制，女律师擦边同样被抵制；而自称牛津数学系博士毕业的女孩朱朱，因为活泼张扬的性格、精心打造的社交账号，至今仍在被质疑学历真假。

对于知识精英，社会仍然存在着局限的想象。人们不能接受，那些从常规道路上走出 " 成才 " 的人，最终呈现出某些方面不太符合常规的形象或叙事。人们也不会去思考，是什么让这些人走上一条看似与主流不同的路，是内心世界的进一步开阔，还是外部世界的进一步收缩？

知识和学历没有让人变得更自由，反而某种程度带来了更加深重的束缚。

自称牛津数学系博士毕业的女孩朱朱至今仍在被质疑学历真假

同样是治学与研究，一个韦东奕的 " 路人缘 "，大概率会比那些到处宣讲的网红名师更讨人喜欢。

成年人可以以韦东奕为榜样，对孩子们说：看看，只要足够朴实，足够踏实，或者甚至是足够 " 老实 "，好好学习，将来就能拥有美好的未来。

在大家的理解与想象里，他就像停留在某个年龄的孩子，生活不能自理，对生活的期待和体验感少，一个孩子只喜欢玩泥巴，那他就狠狠地玩泥巴，玩出了世界冠军，获得了诺贝尔奖。

一些成年人会很称赞并鼓励这种把一件事做到极致专注的孩子，即便在生活技能上孱弱，他们也蛮不在乎。反正，只要学得好，考得高，今后就不会混得差，只要挣得多，就可以把生活外包，然后继续钻研自己擅长的那个唯一领域。

一些为了孩子能好好读书的家长，会从孩子小时候就包揽后者的生活大小事，从八岁到十八岁，从初中陪读到大学。他们认为，只要足够 " 专注 "，足够心无旁骛，就可以在学习这条单轨上做到极致。而做到极致，就是人生的胜利。

在这种环境里成长起来的孩子，逐渐会以学习作为唯一道德正当的事，对吃喝玩乐上心、对打扮和娱乐感兴趣，都会被长年浸淫的苦读教育氛围反呛一口，然后油然升起 " 知耻 " 之心。

只不过，" 耻 " 过后未必是 " 勇 "，而可能是更长期的、不动声色的惯性顺从和麻木。

这些天，有声音建议，北大或家人应该给韦东奕请一个保姆，照顾他的饮食起居。这无疑是本末倒置，就算韦东奕真的在生活和社交技能上有所欠缺，需要的也绝不是将这些东西外包。让一个头脑发达四肢简单的人四肢更加简单，加剧他的退化，再进一步突出他头脑进化得有多厉害，这是造神，亦是毁神。

更何况，韦东奕的生活到底如何，谁又真正关心呢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