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8岁嫁到中国的缅甸新娘

在西南边境的德昂族村落,许多缅甸女孩跨越边界嫁到云南。纪录片《小新》呈现了这样一位“缅甸新娘”的生活样本:2017 年,18 岁的张玉新嫁给大她十几岁的丈夫,突如其来的生育,身份困境,洗衣做饭,收割种植,再次怀孕 —— 如养蚕吐丝般包裹起她的生活。《小新》是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硕士郭玥涵的毕业作品,她跟拍多年,目前仍在记录这群离乡生存的缅甸女孩们。

文丨姜婉茹

编辑丨陶若谷

01
缅甸来的媳妇

2017 年,偶然听说一所大学在云南边境有人类学田野点,需要少数民族影像记录,就这样开始拍摄缅甸新娘的故事。

我拍的寨子叫冷水沟,在德昂话里是“女人的起源”。德昂族的祖先选择了这里,曾是个很大的寨子,人丁兴旺。后来村民陆续搬去了山脚下的新寨,老寨只剩 23 户人家,不到 100 人。

我比小新还早 10 天到寨子,她家就在三十多公里远的地方,中间隔着国界线。

寨子里的大龄青年志强,32 岁了还讨不到媳妇,去缅甸那边找。按德昂族传统,早些年,男人看上一个姑娘,夜里会开着船过河,到缅甸寨子里去“闯姑娘” —— 到姑娘家门口聊天。更早的时候,爷爷奶奶那辈人,边在山上干活,边对山歌。

志强找了小新三回,打动了她。但小新身上背着婚约 —— 她儿时就没了妈妈,爸爸吸毒,大伯抚养她长大。寄人篱下的日子,小新要帮忙带娃、干农活,到了适婚年龄,被许配给一户缅甸汉族,家里收了很少的彩礼。

志强对小新说,不要哭了,我帮你把钱还了,跟我去中国。在小新看来,“好日子终于来了”。她到志强家待嫁,等待“出洼”(德昂族节日,象征着雨季结束,青年恢复婚恋自由)。

那时她天真烂漫,汉语不好,对拿摄像机的我很好奇。没事就拉着我,一起用她碎了屏的手机看歌舞 MV,有泰国的、印度的、缅甸的。我们一起去山上的菜园里摘东西吃,小新很灵活,能爬到树上去。

婚礼前,志强一家热火朝天地准备饭菜,宴请全村,小新自己跑出去哭。亲人一个都没来,年轻的缅甸媳妇,没有娘家撑腰,在寨子里算是最底层。

寨子里的男性普遍想找个中国媳妇 —— 家境更好,有合法身份,一起打工、孩子上学办手续都方便些。他们年轻时外出打工,青春没了,也没攒下钱,有的还酗酒。当地女孩不会嫁给他们,到三十多还没结婚的,基本就找不到了,会去缅甸找媳妇。一般年龄差蛮大的,志强比小新大了十几岁。

●德昂族的出洼节。

●寨子里的人家。

寨子里有一户娶了本村的媳妇,娘家离着只有 30 米,丈夫在外打工,媳妇有好吃的都拿回娘家,婆家不满意,也拿她没办法。

我当时在一个奶奶家借住,她原本在芒市带孙子,城里“晚上也好亮”,她睡不着,还是独自住山里。木质结构的干阑式老房子,没有自来水,夏天就接房梁流下来的雨水喝。屋子后面是森林,一个大坑,用树枝搭一块破帘子挡一下,就是厕所了。

初到时有很多新奇体验。进洼节和出洼节之间的三个月,暂停农事和婚嫁,每 5 天念一次经,附近的村民互相串门、逛寨子。有次来了一个缅甸的佛爷,长老们在木质奘房(庙)里围着火炉聊天,感觉是某种神秘古老的仪式。后来看拍的素材,翻译过来才知道聊的是:“昨天我看了个电视剧,那家的儿子不孝。”

我带老人们下山看病,教他们网购,寨子慢慢接纳了我。他们经常考我,指着鸡蛋、碗、茶、酒,问我用德昂话怎么讲。也会喊我去家里吃饭。叫了几次不去,就很直接地表达:是不是看不起我家?

但每天拍摄,会陷入一种焦虑 —— 拍的素材都是重复的,小新的生活也是重复的,围着家打转。一会儿喂鸡,一会儿煮饭,一会儿打扫,刷刷手机听听歌,没有跟人的互动,时间长了拍到麻木。

在小新看来,寨子里的生活,比在缅甸老家强。她们村没有网络信号,打电话要去镇上,不时还有战乱,得躲到山洞里。让她不习惯的,更多是夫家的管束。小新跟我关系好,想跟我去邻居家睡,最多 100 米的距离,但她婆婆非常生气,愣是把小新叫走了,怕被讲闲话。

短短两年,小新生下了两个儿子。生一胎时,她宫缩了一晚上,又疼又饿,在走廊里转悠。我守着她拍摄,她生气了:我这么疼你能不能不要拍了?我才意识到,丈夫不理她,我又在拍她,她难受。我关了机,帮她叫医生、叫护士,照顾一日三餐。

●小新随着音乐起舞。

●小新的婆婆在山中找菌子。

少女时期的小新,从缅甸带来跳舞的习惯,跟我拉着手玩一会,就跳起来了。每生一胎,都感觉她一下子变老了一点。一次节日,我给自己做了一套德昂服,她试着穿上,在房间里跳了两下,就不跳了,说自己太胖。那是她结婚后,我唯一一次见她自发跳舞。

生二胎时,志强习惯了把小新丢给我,去陪表妹伊楠找工作了。

志强从小喜欢伊楠,但是血缘关系太近,亲戚强烈反对。有一次当着小新的面,伊楠问志强:你到底喜欢我哪里?志强说:你从头到脚我都爱。这件事对小新伤害很大,吵架说离婚,志强怼她:“你想离婚,想得美啊,现在你回家(缅甸)也是空白的。”

●纪录片《小新》的片花。

02

不像合格的妻子

最初,看得出志强对小新有爱意,聊到小新会害羞。后来他觉得小新像个小孩一样,不像合格的妻子。小新连德昂筒裙都不会穿,别人笑她,她也笑。收玉米的时候,天快要下雨,她还唱歌,玩手机,志强嫌她不干活,吵了起来:“死老缅,我不要你了”。

志强从小因为眼睛长得往外边撇,被人看不起,一直自卑。我帮他问到一家医院,免费做了眼睛外斜矫正手术,后来他憋在心里的话,会跟我讲一些。

志强养家的担子重,80 岁的父亲,60 岁的母亲,还有智力残障的舅舅和弟弟。他不停歇地干活,早上带着午饭出发,往返于山上的玉米地、坚果地、甘蔗地,打药施肥。不同的地块之间隔着好几里,到养蚕的季节,又去找桑叶,天黑了带着一身泥回家。

小新成为媳妇后,全家的目标,就是把这个家维系好,彼此之间不会表露太多情感。

公公干不了重活,负责打理菜园。婆婆负责“逛山”,找野生菌、笋子、野生石斛等,运气好时能挖到灵芝,拿到镇上去卖。

小新要求跟志强去干农活,被嫌干得慢,不带她。只有两种情况她能去 —— 砍甘蔗和收玉米,赶时间,全村都要出动,集中干活。

小新的婆婆,也是缅甸媳妇,曾在缅甸有一段婚姻。怀着二胎时,前夫要讨小老婆,她坚决离婚,改嫁到中国,嫁给比她大 20 岁的老公。她唯一一次表露喜好,是让我下载了《你不来我不老》这首土味情歌,逛山一路走一路听。其他时候,她好像没有自己的兴趣和欲望,觉得作为女人就该做好家务,不能懒散,也用这样的标准要求小新。下山回家,发现小新串门去了,就会生气媳妇没守着家,不得体。

他们家在山上充话费不方便,要去镇上充值,会让我帮忙交话费。等我上山,志强第一件事就是回屋里拿出现金给我。其他村民也有让我充话费的,有些人会假装不记得。

农闲时男男女女常去喝酒跳舞,别人叫志强去唱歌,但他不敢休息,去了家里就没人干活了。在志强看来,重体力劳动很累,比较起来,小新只是做做家务、喂猪喂鸡、带带娃。生了孩子,大家还是习惯性地叫她“小新”,按德昂族的习俗,生了第一个孩子,就不再叫孩子爸妈本名了。

比如亚楠妈妈,算是冷水沟缅甸媳妇里最勤劳隐忍的,勤劳的缅甸媳妇,会在家里多一点话语权。老公和她在芒市打工认识,娶她一分彩礼没花,也没办婚礼。

亚楠妈妈是逛山的一把好手,我跟她逛了几次,她爬到半山腰,我还在山底下。逛山要穿那种二十块一双的电工鞋防滑,拿一把长长的刀劈开杂草,背上筐,带上几块自制的咸豆豉配米饭,或者带黄瓜,既能补水又占肚子。

●逛山时,树叶“发卡”落到了亚楠妈妈头发上。 右:逛山用的竹篓。

●春季才能采到的白花,亚楠妈妈煮好拿到集市上卖。

逛山的女人知道什么季节,去哪里找竹笋、白花、菌子。植物上有刺,一天下来,我腿上手上都会划出伤,雨季山路湿滑难走,逛山的老手也会摔跤。

山货要处理成半成品,比如长在树尖尖上的白花,摘下来很快会烂掉,只能当天煮几遍,然后泡在清水里;菌子摘下来两三天,也就蔫了。她们要算好保鲜的日子,去赶街子卖掉。最近的集市要走七八公里,背着山货走一两个小时,卖不出去又背回家自己吃。有时候忙一上午挣不到 100 块,但亚楠妈妈每次去集市,平均都能挣到 200 块。

志强会感慨,要是小新能像亚楠妈妈那么勤快就好了。亚楠妈妈怀孕 9 个月的时候还去逛山,她生三胎的时候我在,出现了一个可以照顾妻子的人,她丈夫就跟平日一样,找人喝酒去了。

七八岁的缅甸侄女过来帮忙,背婴儿、喂奶、做家务已经非常熟练。

她平日只是笑,不爱讲什么。只有一次她生病了,我带她去镇上,逛超市问她喜欢什么,才看到她身上属于小女孩的天性,选了口红形状的糖,后来她回到缅甸,14 岁就结婚了。

●侄女帮亚楠妈妈带小孩。

03

跟一个男人走了

德昂族老人一般跟小儿子住,志强在家好像是一家之主,面对小新他很强势,在外面的社会,他还是一个无措的人。为了多赚钱,他帮人家盖房子,从二楼摔下来,大腿骨折,做手术花了不少钱。弟弟开摩托逆行出了车祸,又要志强赔钱。

山脚下的新寨,流行比买车,哪怕是贷款、买二手的,也要买车,过年开回来风风光光。山顶的老寨,买辆三轮,为了避雨加个棚子,再升级成能拉货、坐人的二手面包车,买车主要为生产生活。家里穷的人,要么天没亮就开始走七八公里山路,要么给有车的五块十块,让人把要卖的山货拉去集市。

我要上山的话,志强会骑摩托、开三轮来接我。在路上聊他的感情故事,或者赚钱的新想法,准备买蚕苗了,问我这点子怎么样?他总想着多赚点钱,养猪、养蚕、盖棚子、种松茸,这个不行再试试那个。我要离开,他会很精心地为我准备礼物,茶叶、笋子、凉拌菜,把礼盒包装的纸壳撕成小块,一笔笔写下山货的名字。

●志强骑摩托。

●小新。

2022 年,小新 23 岁的时候,志强也买了车,跟我报喜。他说小郭,你不要把我们忘了,有时间一定回来看看我们。那是我跟他的最后一通电话,后来才知道他买车的钱,和毒品有关。进去前,母亲问他干嘛去,他说找钱。

没人再束缚小新了,但她的日子也没有变好。

之前有一次小孩发烧,她去镇上的医院,不敢跟医生讲话,带着小孩又回家了。那次她领悟到,汉语很重要。做剖腹产的时候也是,她不会写自己的名字,医生问“老公来了没”。买衣服问价格,也得靠志强。

出来打过三次工,只能做餐馆打扫的服务生,点菜都听不懂。结果她不是嫌累,就是晚上吃烧烤喝酒,早上起不来,被老板辞退。第三次找我借钱,还是同样的理由 —— 打工要钱买被褥,我就没借给她。小新只上过几天学,会唱字母歌,后来老师打她手板,她就不读了。我教她写自己的名字,她学两笔就没耐心,去年她儿子读小学,老师让家长签字,她的名字还是由我来签,七八年过去了,毫无长进。

在我接触的缅甸女孩里,志强的表妹伊楠,属于脑子很灵活的。她受过教育,会说缅语。我收留过她一起住,那时她有一个骑电动车的男朋友,后来又换成了一个开汽车的男朋友。

我是一起教她俩写字的,表妹伊楠让我教了五个字 —— “老公我爱你”。她曾和一个男人生了孩子,后来又离开了那个家。这五个字,无论说给之前的男人,还是未来调情,都能派上用场。但她最终还是被遣返回缅甸。

“缅甸新娘”在中国有事实婚姻,可以办身份识别卡,合法居留不被遣返。但大多没有身份证,小孩出生几天之内,要去做亲子鉴定,确认是中国丈夫的小孩才能落户。想要上环、避孕,同样需要中国丈夫的许可。

●表妹伊楠与小新。

●得知志强喜欢表妹,小新很伤心。

●亚楠妈妈做亲子鉴定。

志强出事后,小新离开了婆婆家,又和其他男人在一起了,吃了亏就认,再去认识新的男人。她好像认为,必须找一个新的男人作为依靠。

我曾经试图作为姐姐把她骂醒,不要男人一说好话就相信,要做自己的依靠,踏实工作。可能我介入太深,后来再遇到困难,她不敢再向我求助。记录她其实挺难受的,想把她拔出泥潭,又看着她陷进去,会发现这些努力都是徒劳的。

小新对我的称呼,从一开始的小郭,到姐姐,小孩出生时,小新稀里糊涂指着我说,这是干妈。她的小儿子被宠着长大,原本很调皮,我拍他玩石头,他突然冲我一笑,拿石头砸镜头。

后来寨子里的人问小孩:你妈妈呢?他就回,“妈妈不要我了”,变得怯生生的。感觉很心疼,宁愿他还是之前很“混”的样子。

现在我留在了芒市生活,在学校当老师,教影视创作。选择了一个小县城,想活得真实一点,保持创作的状态,跟拍摄对象共同度过一段时光。我还在拍摄冷水沟,年轻人离开打工,老人老去,人一年比一年少。8 年前拍过寨子里一对缅甸小姐妹,随母亲改嫁来到中国。那时她们渴望上学,背着新书包,满寨子乱跑,有次冷不丁地问我:姐姐,你说我将来会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吗?

现在妹妹激烈地厌学,想去打工;姐姐 18 岁了,她过了一段跟各种男人喝酒的日子,后来好好工作,嫁给了一个外卖员,镜头可能会转向她多一些,关注个体的生命。

我有半年没再拍小新了,她跟一个男人走了,说不清地址,我不知道她住在哪里。

●寨子里的缅甸两姐妹。

●导演郭玥涵和小新。

(为保护隐私,文中均为昵称或化名。图片和视频均由讲述者提供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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